来源:《奋斗者》 发布时间:2022-11-02
说起红薯,我们这些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出生的人,都会记忆犹新,甚至一生也不会忘记。因为,我们是吃红薯长大的。在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,吃饱穿暖就是最大的幸福。红薯,成为那个时期的救命食物。
我的出生地衡阳县井头镇,地处大云山下,家家户户种红薯,山坡上、田埂旁、小溪边,凡是能种的地方都种上。红薯,适应性极强,只要把薯藤剪成一节一节,一段一段,扦插下去,就能生根、长叶、结薯,就像我们井头人,可以依山而居,可以随遇而安,可以吃苦耐劳,可以成就事业。
记得那时候,在衡阳县三中住校的我们,学校食堂没油水,三两米饭,配上南瓜、冬瓜、白萝卜,三扒两咽,饭菜下了肚,不到一两个时辰肚子就饿得呱呱叫。学生家长没办法,每周为孩子准备一袋红薯,学校食堂蒸饭,住校学生可以每餐加一个红薯。上完晚自习,饿了,可以来一个生红薯,惹得同学们好生羡慕。但同桌的女生有意见,总是用异样的目光看待旁边的同学,因为,生红薯吃多了,总爱放屁。据说,有男女同学心生情愫,终因这事便没了下文,成为后来同学聚会的调侃和遗憾。
大云山下的女人都很能干。她们可以用一双纤细的巧手,将红薯制作成各式各样的小吃。把红薯放上一些日子,待淀粉转化为糖分后蒸熟,然后切成一块块、一条条,整齐地摆放在竹网板、篾筛子上,放在冬阳下晾晒,待到微干时,用煮熟的糯米淀粉浆和自家的芝麻一沾,再晾干,便成了晶莹剔透的红薯干。家乡人把这红薯干叫做“牛筋薯”。也有把红薯和老红南瓜一起蒸熟、搅拌,捣成薯泥,然后填在一块蒙着纱布的木板模子上,用刀刮出一张张、一片片的南瓜薯片子。在阳光下晾晒后,微微干,吃起来有劲道、有嚼头,越嚼越甜、越嚼越香、越嚼越有味。
牛筋薯、南瓜薯片子,是家乡过年过节时招待客人的佳品,也成了一代又一代人的记忆。
红薯多了,吃不完,老乡们就在自家的后山或房前屋后,挖一个地窖,将红薯收藏起来,待到来年开春、青黄不接的时候吃。老乡们精打细算,该储藏多少就储藏多少。剩下的,除制作牛筋薯、南瓜薯片子等小吃外,就将红薯打成淀粉。
打红薯粉的过程很艰辛,要过滤,要一次又一次漂水去渣。红薯淀粉出来了,可以煎成红薯粉粑子,当地人叫“滑肉粑子”,配上葱花油盐,既可当饭,又可当菜。有人还把红薯淀粉“淌”成“荷折”,晒干后,可收藏。当家里来了贵客,便可做出一碗“荷折”条煮鱼头的家常土菜。如今,我们家乡的“荷折”煮鱼头成了城里人吃不厌的早餐。
当然,最出名、最畅销的还是薯粉条。冬日里,村里的男人闲不住,看到傍晚刮起了“霜风子”,知道当晚一定是个白霜天,会有一场“扯构霜”,便吆喝着女人,一边生火烧水,一边在自家的禾场上、阶檐下立起丫马杈,横架着一根根竹竿,或长或短,或高或矮,就像战场上排兵布阵。男人喊来左右邻居来帮忙,把经过无数次漂洗,无数个冬阳晒干的红薯粉用一个大木盆装着,加上清水,揉成一个一个的粉团子,再将粉团子放在一块打了若干个孔的木瓢里。男人左手执瓢,右手执拳,用力击打粉团,一根根红薯粉从木瓢的小孔里流到烧得热气腾腾的一大锅沸水里。
经过沸水一烫,生粉条成了熟粉条,然后,前来帮忙的左邻右舍,便将沸水里粉条捞出来,又用冷水一漂,再一束一束地挂到早已准备好的竹竿上。经过大半夜的劳作,竹竿上全部挂满了红薯粉条,已是鸡叫三更,这时才灶膛熄火,收场睡觉。
竹竿上的红薯粉条经过一场冻霜,全部结成了冰凌。白霜越厚越好,冻霜越冻越好。因为白霜之后便是一个冬日暖阳。待到次日冬阳高照,冰凝的红薯粉条便解了冻,成为一根根通亮圆润的粉条了,再晾晒干。
纯生态的红薯,纯手工的粉条,经过柴火的考验、霜冻的洗礼、冬阳的照晒、北风的吹拂,便成就了薯粉条的味道,有柔有软,有劲道,更有井头人家的烟火味。
做“荷折”或薯粉条煮鱼头,成了村里女人的厨艺;做薯粉条,便成了村里男人的骄傲。如今,做薯粉条的传统手艺逐渐被现代工艺所代替,但薯粉条早已成了家乡的地理标志,成为父母对晚辈一种爱的象征与寄托。逢年过节,异乡儿女回家离别时,父母总要准备好一捆薯粉条,或几袋牛筋薯,让他们带上。薯粉条,便成了家乡游子们的乡愁与记忆。
乡村人家,依然在似水流年里悠缓而过,只是如今的家乡,难见曾经的袅袅炊烟,一座座空着的老旧屋场,在凉薄的秋冬里寂寞。那一弯旧时的明月,再也唤不醒如烟的过往;那云中路过的鸿雁,也不曾带回远方的锦书,只有那家乡的红薯粉条,成为了游子们心中无尽的思念。